谢谢,再见

封笔

暗涌

暗涌

*祺泽 横南
*已完结 中长 2w+
*很久很久以前发过……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 这次好好修了一次 希望更连贯一点 目前来说 最最走心的一篇七折 现实向 没有人鱼设定不要误会

0.

他是他的万劫之劫,也是他的万迷之解。


1.

收到李天泽的短信时,我正在刷牙。放在一边的手机震动了大概有半分钟,终于让我不得不把目光从镜子里我英俊潇洒的面庞上离开,伸手解开了锁屏。

屏幕最上方的文字滚动显示着,我首先看到的是几个字——“我……要……自宫……”

我挑了挑眉毛,赶紧打开短信,一看却是这样一句话:“马嘉祺,我丫要疯了,这个神经病非说他来自宫城,问什么宫城也不说,就说要见你,你赶紧给我死过来!”

看见“神经病”三个字,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2.

三天前的中午,正是海洋馆的人流高峰期,我一边挥着尾巴努力在水里为观众们展现我优美的身姿,一边在心里考虑着人生的重要问题。

在这里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是神经病,我只是找了一份神经病工作,你懂的,为了生活。

正当我想到中午该吃鱼香肉丝还是回锅肉的时候,真神经病的出现让我的思想瞬间上升了一个层次。

没有任何的水下呼吸设备,也没有戴鱼尾巴,这个人就那么在水里游着,一头黑发像海藻一样飘摇……但不长,刚刚到鬓角。

我目光下移,能看见他白皙的胸腹肌肉,再下移……我意识到我可能遇到了一个裸奔暴露狂。

趁着他在一块珊瑚后面,还没来得及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前,我赶紧奋不顾身地朝那边游过去,想拯救在场的小姑娘们纯洁的心灵。

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在我不顾形象猛摇着尾巴状若疯鱼时,那人转过了头来。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大概是因为这个暴露狂有一双太漂亮的大眼睛,我们目光一相接,我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我们在泛着微光的蓝色海水中对视着,失重的感觉很是梦幻。我愣了大概有三秒,突然放松到忘了憋气,然后大量的海水就那么灌进我口鼻里。我与这位神经病对视着,在他面前用生命扑腾了一会儿,恍惚感到他游了过来揽住了我的腰。几乎就在这一刻,我失去了意识。

事后,据李天泽形容,我们海洋馆上演了建馆以来最壮烈的一幕——大庭广众之下,这位绝美少年抱着我就亲了上去,当时那叫一个基情四射,几乎激动碎了玻璃前那些腐女的心。一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人流全部往我们这边涌,把小小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那些丧心病狂的腐女没有在乎我的死活,反而一脸兴高采烈地给这画面起名字——“人类王子与人鱼王子的定情之吻”啦,“深海基情”啦,什么都有。

当工作人员我把我们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我的初吻,我的形象,我的节操,全都在公众的目光下跟我说了永别。


3.

“限你半小时之内过来,否则我就告诉你爹你是个基佬!”

我在心里骂了声去你娘的王八蛋。手上仍旧忙不迭地回复:“您看您这话说的,小的这就到,您千万甭急么么哒!”

抵达李天泽的工作室的时候,他的工作估计已经陷入僵局多时。我进了门,只见李天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人,不知道保持了这个姿势有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那个背对着我的人就是那天残忍地夺走了我初吻的大兄弟,别的不说,那双大眼睛我可是印象深刻。此刻他穿着天泽工作室的一身工作服,身姿倒算是挺拔,从背面看有种特别的美感。

“你可算来了,”李天泽一见了我就赶紧站起来,松了口气的样子,朝我挥手,“这祖宗除了要见你什么都不说,再这么下去,外边儿可瞒不住了!”

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为了维护名声没说这是事故,对外宣称这变态是国外来的行为艺术家,这么一来自然不能把他送警局,可怎么处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海水里的裸男就成了难题。

我咳了两声,陪着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边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

这时,椅子上的人缓缓转过了头来。

任我竭力控制,心脏也还是很快地跳跃起来。只那么一眼,就被惊艳得几乎移不开目光。

“等我很久了吧。”他说。

我:“…………啊?”

这个一直很淡定的少年突然站起来,撩起了衬衫,带着小学生样的得意笑了起来:“向横,你看,我有了一双腿。”

我表情凝重地品味了一下这句话,点头道:“嗯……那,恭喜你了……”

但是向横这个名字……我有八百年没听过了。八百年是夸张手法。这是个我之前参加某十八线剧组打工时演的角色的名字,导演说我演在病床上那段演的相当好,当时就觉得我真的已经挂掉了。

“为了这双腿,我在海底待了一千年,”少年邀功似的嘟了嘟嘴,声音沉稳而好听。

…………这一千年好像不是夸张手法啊?

我抽了抽嘴角,心想,他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他是来自深海王宫的人鱼王子,而我是与他约定在地等候的转世的爱人?虽然扯了点……但他的长相真是没得挑,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小激动。

于是我试探地问:“……朋友,怎么称呼?”

他眨巴眨巴眼睛:“向南。”

怎么的,还跟向横是个情侣名了?我又一次细细端详了他的脸,确定这不是我的什么私生子弟弟。

不过说实话,他长得和李天泽倒挺像的。


4.

当我宣布要领养这个变态裸男的时候,李天泽差点没被一口咖啡呛死。还好他在生死关头把那口恶心的玩意尽数喷在了我的脸上。于是棕色的黏液就顺着我的脸滴滴答答地蔓延到了我的衬衫。

我捏了捏拳头,很好脾气地抽出面巾纸擦了擦脸,扬眉看他:“天泽,我的善良你难道是第一次见识到么?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李天泽就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死基佬,你就算贪图人家的美色也不用这么明显吧?圈养人类可是犯法的!”

我,张了张口又没说准备好的话,只一歪头,似有若无地问:“怎么,你吃醋了?”

这话可能成功地恶心到了李天泽。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良久才说:“孽障,带着你的战利品麻溜儿滚吧。”

走在回我家的路上,向南似乎对自己的双腿还不太适应,走路有些别扭。我看着难受,就上前搀了一馋,没想到他直接拉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我虽然有点本能的抗拒,但是硬生生地给忍了下来,问了句:“你的腿……用着还好吧?”

“还好……”向南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弱气模样,拉着我的手四处望着,说道,“其实,我总是梦想着有一天,我们两个能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人群里,阳光底下……这一天,我等了好多年的。”

这话触动到了我心底的一块柔软,一时间又是疼痛又是酸楚。

5.

向南不会讲故事,但他会写。他把厚厚的一叠本子递给我,想让我翻开看。我假装推搡了一下,毕竟我觉得窥探别人隐私有一点不太道德,但向南很坚持,我也就翻开了。

他说:“我的日记。”

故事始于深海,生于一念之间。

那片海很深,深得没有阳光能够进入。但那又并不是个黑暗的世界,许多带着荧光的小鱼结伴而行,或大或小的水母也缓慢地飘游。

“是你先走向的我。你率先向我伸出手,眉头皱得死紧。看着你有点紧张的样子,我有点想笑,但是最后也只是弯了弯眼睛。

“你叫什么?我无声地问你。”

“我本来没有计划抓住任何人的手,可我抓住了你的,任你带着我走。蓝色的光影交织,变换,令我有些眩晕。在我最眩晕的时候,你似是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你像一个垂死的人,手上的温度竟能传到我心里,愈演愈烈,成了一场燎原大火。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要与你长相厮守的念头——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不顾一切的,赴汤蹈火的念头,这也成了我埋在心底的一个火苗,让我从内而外发起烫来。”

“我为什么要拉你的手,你为什么头晕?咱俩是一见钟情?最重要的是……我真的一边跳舞一边从海里往下沉啊?什么姿势?我学学改天工作时还能用上!”

我这个人实在无法理解略带文艺的表达,向南这种抒情的叙述方式对我来说简直煎熬。如果面前的人是李天泽,以咱俩的关系,那么他一定会果断地毒舌我“你丫十万个为什么啊?!”不过幸好这个向南比较有修养,安静地全程微笑听完了我的问话,还好像真的思考起来了。

但是向南深思了很久也没能得出结论,我巴巴地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他开了口,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天泽,却看见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夺命老魔头。

看见这个,我赶紧说了声抱歉,就站起跑到窗子旁边接电话。

“喂,爹,您怎么有时间打给我呀?”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语气的谄媚级别特地调到了恶心不死你不罢休级。

“马嘉祺,你给我解释一下,日报第三版右上角是怎么回事?”老魔头的声音冰冷得吓人。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我一边在心里骂那些万恶的腐女,一边对着电话说:“爸爸,这是您儿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表演,你要理解欣赏并尊重艺……”

“两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做那种事像什么样子?你不要脸我还要!”老魔头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这种表演再有第二次,你就不用再在那里上班了!”

我抿了抿嘴唇,嘴巴张了张,说出的却是从来没胆子说的话,虽然委婉而小心翼翼:“爸您也知道现在的女孩儿就爱看这种东西,我们馆也是面向市场需求……而且你看同性恋吧,前段时间又有几个国家官方承认了合法性,其实也没有那么……”

“世风日下!”电话那头的老魔头异常愤慨,“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群人,自己……还到处争取权利……马嘉祺,我告诉你,你要是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就别再进我马家的门!”

“我知道我知道……”我赶紧附和,害怕老魔头激动得发了心脏病。

见我态度好,老魔头语气总算平缓些:“我说你啊,也该找个女朋友结婚了吧?”

“爸,您不是说男人应该靠自己打拼,事业有成再去想家庭么?我现在还在奋斗,您别急。”我捏着把汗说。
  

“呵,好小子。”老魔头没再跟我争辩,最后说了几句闲话,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不一脸讨好都不能。玻璃窗上隐约映出我滑稽而陌生的样子,我怔了怔。我大概已经没有了想法。

这样想着,我转回头去,却发现沙发上的人已然抱着自己肩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给他盖上被子,沉思片刻,还是拨通了李天泽的电话。

6.

鉴于找到向南这个千年老妖也有李天泽的功劳,我决定请他在路边最好的小摊上大吃一顿。

李天泽的品味很好。天下臭豆腐冰粉凉糕什么的这么多,他光闻味儿就能知道准确无误地知道哪家是极品。所以他经常自称只吃极品美食的人类。从大学起,我跟着他这六年,觉得无比荣耀。

我神采奕奕地坐在他旁边,听他对向南的抱怨一发不可收拾。明明他俩长这么像,也不知道将心比心一下。具体的没有听进去几句,但是重点基本把握了——他觉得向南是个神经病加心理变态,觉得我是个心理变态加饥渴狂魔。

我没理他的吐槽,也没告诉他关于向南的事,只低头很认真的品尝着桌上的冰粉。

大学的时候我们就经常一起去吃冰粉,到处吃,顺便穷游了半个中国。想起来还真是挺让人怀念的一件事。

可能听完文艺的故事整个人就会变得略矫情是宇宙固有的真理。我刚才没感觉,现在听着李天泽的声音,却觉得心脏有种异样的萌动。真的是萌动,那种蠢蠢欲动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破心脏钻出来发芽开花一样。

我觉得李天泽比向南还要漂亮。

我挠了挠头,又挠了挠脸,再挠胸口。却怎么都挠不到那层痒。

李天泽看我这副样子,一拍我的头:“你丫多少年没洗澡了啊?”

我停下手,索性由着那份感觉蔓延,狠狠吃了口冰粉,突然更加矫情起来。

“我今天听了个故事,”我认真地看着李天泽特别好看的脸,拿捏好语调开了口,“故事情节我记不清了,但是最后那几句话我记得特别深刻……诶,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好像拼了老命都想跟一个人永远在一起的感觉?”

李天泽脸上极快地掠过一抹莫名的情绪,把目光从我脸上移了开来,很快回答:“没有。”

通常来说,这种不经思考就迅速说出的答案实际最是虚假。我觉得他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正准备追问,却听见他把这问题给我反问回来:“你对那个变态有这种感觉了?”

看见他的反应,我托着下巴有些得意地瞥了他一眼,没能控制住嘴角上扬。

其实这种感觉我只有过一次,是在三年前的珠峰上。那时是夜晚,世界的顶端上万籁俱寂,星星极近,像是环绕在人身边,既明且净。好像在这种脱离世界的状态里并肩坐了一千年那么久,我自然地牵住了那人的手,而他没有闪躲。我们环绕了大半个世界,最后发现彼此在自己身旁。

“小马蹄,我在问你话。”李天泽很少有地叫了我的法号。

我回神,嘴角扯得更厉害,一个媚眼抛向他:“你吃醋啦?”

李天泽当即把三小时内吃的所有东西吐了出来。

7.

回到家的时候,向南已经醒来,正呆呆地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朝他摇了摇手里的东西,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人鱼吃不吃饭,口味怎么样,就买了附近最好吃的蛋炒饭,你要不要尝尝?”

他犹豫了一会儿。答非所问。

“那个叫李天泽的,”他顿了顿,说,“我来的那天,他明明不会水,还第一个进来救你,衣裳都来不及脱,像是疯了一样。”

“是吗?”我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心里却又本能地有了得意——李天泽这表里不一的家伙啊。

向南点了点头,再没说话。

我将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窗外,一晴如洗的天空让眼睛很舒服,我看着看着,却又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8.

这些日子,向南每天都会讲一段他的往事,讲完之后,就在窗台上抱膝走神。

我和他的话不多。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很怀疑,前世的事真的还能算数么?为什么我对着这么一个神秘美貌的前世恋人,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好像内心隐约知道原因,又不想去思考。

不过向南对我也没有恋人的样子,他对我也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连手也不牵。我私心想着,可能这一世的我真的配不起向横这个名字吧……我呸,一说起向横就想起那个十八线剧组,我在那个十八线剧组发生的事情一言难尽,下次再说吧。

不知道内情的李天泽显然不这么想。这厮这些天酸得跟陈年老醋有一拼,成天说话阴阳怪气,处处找我麻烦,还动不动就骂我。我觉得这个社会真是太黑暗了,大学里明明总是还找我借钱,现在有了工作,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就成了他凌辱的对象。

为了讨好他,我决定请他看一场定制电影。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他都会先羞辱一番我的性向,再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跟我走,但是这次,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下了班之后,我们两个走在路上。

“还是盗梦空间?”李天泽环着手臂问。

落日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四周都是柔和的金光,偶尔有梧桐的叶子飘下来,显得这条长街有点梦幻。我边走边踢着石子,随口答着:“嗯,瞅准了今天打折的。”

这是我们两个每次都一起租私人影院去看的片子,也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一部片子。当时是在云南,旅游旺季,没找到宾馆住,就买了打折的电影票进电影院歇歇脚。

我现在还记得清楚,那是家很小的电影院,灯光昏暗,空气飘着一种让人温暖踏实的气味。人不是很多,我们在角落坐着,看不远的地方光影交错,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很慢。

他的呼吸声很轻,但还是能听得到。缓慢的,沉稳的,让我很安心。

“You’re waiting for a train,a train that will take you far away.you know where you hope it will take you,but you don't know for sure,but it dosen't matter,now tell me why——”

我轻轻跟着电影里的声音念,等着他接下一句——

“Cause we’ll be together.”

你在等一列火车,一列将把你带向远方的火车。你知道你希望火车带你去向何方,却不能确定。但是一切都无所谓。现在,告诉我为什么——

我转眼看了看李天泽。暮光镀在他比较挺拔的鼻子上很是好看。和两天前一个样,和六年前也一个样。

我咧嘴笑了起来。

——因为我们永远在一起。

9.

我和向南出去了一趟。

这一夜星光斑斓,街上很寂静,偶尔有还在营业的小店的橱窗里透出荧荧的宁静安和的光。我一边幻想着淡定的向南大喊一声“德玛西亚”开始施法的样子,一边慢步拉着他的手扶着他走路。

向南的腿脚还是不太利索,但是好歹习惯了走路。他牵着我,一直眯眼数着一个个的路灯。他还穿着工作服,影子被拖得修长而漂亮。就像李天泽一样。

“马嘉祺。”向南突然开口叫我。

我回了回神,转过头回答了声:“嗯?”

“你还没有给我讲过你的事,”他扬了扬唇角,又补充道,“你和李天泽的。”

突然听他提起李天泽,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你想听什么?”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带回了六年前的学校门口。是个闷热的天气,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热浪滚动之间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人朝着我走过来。那人有一双乌黑的瞳仁,眼睛清亮且深邃,总是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头发软软的,走路中间会微微扬起来,像是能带来一阵风,一场清凉。

当时我们还不熟,所以他笑得很是收敛,像个小娘们儿。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请问这是不是军训七连?”

但是我对向南说:“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他到了这家海洋馆人事部工作,我就去学了几个月潜水,拿了证书来应聘了。”

“你喜欢他。”向南笑了笑,平静地说道。

这句我一直回避的话突然被说出来,让我的心跳都停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否认,张口却没能说得出来。
  

但是肯定的话却也不敢理直气壮说出口。我犹豫了一下,低着眼含糊地答了一句:“嗯。”

有时候不是不想勇敢,而是要面对的东西太多,勇敢也是任性。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铜墙铁壁,仅凭一两个人哪能对抗得了。我的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老魔头的面孔,一阵无力的感觉蔓延开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有点艰难地开口:“向南,我爸爸,他是市里的名人,我家也算是名门,他不允许我败坏门楣……你懂我的意思么?如果我惹他生气,他有能力逼我做任何事。从来都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挑了挑眉毛,像是等我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继续低着声音说:“所以,所以我想要你帮我,帮我改变他对我的性取向的看法。我真的很需要……你们人鱼会不会控制思想什么的啊,我听某网站网络文学说你们很牛逼啊。”

已经六年了,我不知道以后我们该怎么走下去,不能言明的感觉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好害怕我与他这一辈子都只能这么畏畏缩缩地蹉跎时光。

“有啊。可以。”向南回答得很干脆。如我所想,他好像并不准备真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而是愿意成全我与李天泽。我松了口气,好像看到眼前的路明亮一片。

“真的很谢谢你。”我抬起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的眼神定在了前方。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孑孑地立在原地,正手指握紧了公文包看过来。他的身影被灯光拖得老长,在地下与树影交错。他没有向我走过来,像是负气等着我走远似的。

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我轻轻笑出了声。

向南松开了我的手,抬抬下巴道:“去找他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10.

向南拿着钥匙走了之后,我就跑向那边一脸不爽的李天泽。

“加班到这么晚?老板给你什么好处了?”我一边靠近一边说,试图让他的表情缓和一点。

他却根本不领情,爱理不理地径直拎着公文包往前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他越这样我就越觉得好玩。我快步跟上去,绕到他面前看着那张臭脸,明知故问地歪歪头:“你怎么不高兴啊?”

“关,你,屁,事。”他冷着脸说道,眼神危险。

我咳了咳,拍拍他肩膀道:“不开心的话,我请你喝一杯?”

我以为李天泽肯定要尽一切傲娇的本能拒绝,没想到这厮竟然不怒反笑,再次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句话:“我丫要喝好酒,有本事拿这个月的工资出来请。”

我沉吟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三十分钟后,在李天泽的胁迫之下,我肉痛地拿着顶我两个月的工资的三瓶白酒出了酒店。在他想要拉着我去一家消费不低的餐馆吃的时候,我动作很快地给他跪了:“大爷求求你,这儿太贵了,我们还是去吃冰粉吧!”但是李天泽又觉得在路边摊上喝酒太掉档次,我们争了半个小时,终于决定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去他家里。

我紧紧抱着怀里用工资换来的酒,好不容易跟李天泽爬了三层楼梯,到了他租住的地方。一路上他还是阴着脸,我的话一律用“关你屁事”跟“关我屁事”来回答,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说话。

李天泽的家干净而整洁。我进了门,换掉鞋子,把酒摆好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扯掉领带。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唇角很少见地向下撇着,表情有点烦躁,但是好看得一塌糊涂。我向来后知后觉,直到那一刻才突然想到,如果今天不发生什么的话,简直对不起我逝去的工资。

这么想着,我倒酒的手都有点发抖。
  

“你帕金森啊!”李天泽狂躁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中拉了回来。我抬眼一看,对面的人正一脸嫌弃地看着桌上被我洒出来的一小滩白酒。

我清楚地听到了我幻想破裂的声音。

  

但我是不会放弃挽回气氛的机会的。我咳了咳,眼神迷离地举起酒杯:“天泽来,为我们在一起这六年,干了。”

李天泽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懒得接话,径自拿起了酒杯自斟自饮起来。

我觉得很伤自尊,一时也有点气馁,只好也低下头喝了杯酒,把目光移到不远处窗外的迷离夜景。

就这么沉默着喝了一瓶之后,气氛隐约被酿得微妙而压抑起来,连我都开始觉得有点难过。为我们的过去跟未来难过,也为我的工资难过。

“马嘉祺,”过了一会儿,李天泽估计喝得差不多了,终于开了口,带着酒气,声音低沉:“我有时候觉得吧,这人活着,是图什么呢?

我记得我小时候,老师常在课堂上说,你们要坚持为你的志向努力,这样就能过上你想过的日子;再长大一点,老师又说,要在人群中坚持自己,不要被世俗改变……”

他语气重了些,“狗屁!那些老师,只教了做人的规则,忘了教这个世界的规则……老王啊,你说我们连我们想做的事都做不成,想成为的人都成为不了,这他妈还算是活着么?”

我被这句话弄得有点怔,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难受得发不出声来。

我们没有开灯。这夜就仿佛更静了,静得好像一团包住世界的巨大黑色黏胶,让人窒息而无力。

“李天泽,”良久,我才叫他的名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会有那么一天的。”

“会有怎么一天?”李天泽又灌了一杯酒,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窗外的灯光落在他眼里结成一小块晕晕的光华。他就这么盯着我,带着酒气质问:“你和那个变态能大大方方地牵手走在街上的一天?”

和他对视着,我眼睛莫名有些热,脸上却勉强摆出调笑的表情,又一次问道:“你吃醋了?”

李天泽这一次没有吐,也没有笑。他定定地看了我三秒,突然站起来砸了杯子,极大声地吼道:“我就是吃醋了,你他妈能拿我怎么样?!”

杯子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玻璃渣子四下溅起来,被窗外的霓虹照得闪耀了一下,随即整个屋子陷入爆发之后突如其来的寂静。李天泽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用手搭上了额头不看我,只大声喘着气。

而我呆在了沙发上。这句话我等了太久,以至于当我最终听到的时候,竟然想个娘们儿一样委屈地放声大哭。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眼泪。为了防止我在他心中的形象变成个矫情的女人,我果断决定做一件爷们儿一点的事。

我站了起来,踏过桌子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他的唇温热。

烈酒的味道与他身上的好闻的气息一同传过来,辛辣且浓烈。李天泽迟疑了只有片刻,就紧紧抱住了我迎上来。

太长时间,太渴望靠近,又太尽力压抑,我几乎忘了我有多么渴望他。现在只一次鼓起勇气的靠近,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像是一片日积月累蓄满了干草的荒原,只消一点火星就能剧烈地燃着,火势蔓延难以控制,几乎燃尽了我的意识。

我们近乎疯狂地紧拥吻在一起,可是再怎么贴近都不够,我只感到自己近乎绝望地渴求他,心脏几乎因此而炸裂。一切都没法控制,什么都来不及想,仿佛只要一分开就会各自死去。

我和李天泽,我们全身都在发抖。

这个吻似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晕眩。我就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迷幻的光看他,才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这天晚上我们像是两只绝望的动物,在无望的未来之前祈祷,互相抚慰,分尝禁忌,愉快又痛苦。

也是这天晚上,我发现,原来我们内心都有着巨大的恐惧,如若压制便将地狱留给了自己,如若放任便将地狱推给了对方。我们都行走在薄如宣纸的边界之上,脚下鲜血淋漓。


11.

第二天早上,李天泽醒得很晚。我早早地去给他做早餐,端饭出来的时候客厅里烟雾缭绕。我被呛得咳了两声,就看见他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一个烟盒跟数不清的烟头。

我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那些呛人的烟雾张牙舞爪起来,透过那沉重的一层我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表情——一定是狠狠地纠着眉头,像从前他做了一件什么很错的事的时候一样。

我突然不敢再向前一步。

“马嘉祺,”倒是他先开口叫我,声音有些沙哑,“你过来吧。”

“你要打我么?”我捏了捏手里端着的盘子。

李天泽笑了笑,但是气氛丝毫没有缓和。他清清嗓子,抬头看了我一下,又很快转开了眼去,说:“我不打你。你情我愿,两不相欠。”

我垂了垂眼睛,默默过去把煎蛋跟吐司放在他面前,又从兜里掏出两瓶牛奶摆好。

“天泽,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求你别说,真求你了,”我也不看他,就盯着牛奶,低低地说,“好歹我跟你这儿砸了俩月工资呢。”

他不说话,我就继续低着头闷声道:“那个人鱼叫向南,他腿不好我才收留他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向南我说过的事,免得他骂我幼稚,只认真地说,“而且这几年我怎么对你的你也都清楚,我觉得这辈子让我移情别恋是难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我静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桌上的一沓便笺,看着那些纸片随着窗缝溜进来的风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不知道在纸片动到多少下的时候,我终于决定终结沉默。我伸出手去掰盘子里的吐司,一边用我自己也没料到的冷静语气开了口:

“天泽,我们一起工作,已经两年了吧。你还记不记得毕业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要进我爸公司当太子爷去。那时候你嘴上说得好像无所谓,但你没看见你自己那副表情,跟我怎么你了似的,看得我心阵阵儿地疼。我跟你说,不是,我得自己闯荡。其实我哪那么有出息,我当时都已经跟我爸说好了进公司的。我大学没好好学过。我跟你不一样,我屁都不会,拿什么闯荡?

但我这人就是傻,我就是受不了看你不好受。我跟被你下了咒似的,赌自己的人生跟玩儿一样。你找工作,我也跟着你一家家到人家公司面试。我跟你不一样,我肚子里没东西,只好跟人家点头哈腰装孙子,这辈子都没那么低声下气过。

你好不容易确定工作之后,我就天天往馆里跑,求爷爷告奶奶地想求个职位。可你上司跟我说,你要不是身体好,跟个废物没什么区别。我当时真想扭头就走,但我还跟他笑,说那您这儿有身体好的人能干的活么?他愣了下,说还真有,你得能潜泳。

我啊,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跑去学潜水,走的时候跟你说去旅游。潜水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每天累死累活地练习,有一次因为肺的问题差点折在海里,上来以后半条命都没了,第二天照样下海。我那么拼命,教练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其实我就是为了早点拿到证儿,快点回去见你。真的,那时候我特别想你,一下海都忍不住往你家的方向游那种。

我终于确定能跟你在一起工作的那天晚上,你请我吃饭,我那时候特别高兴。你永远不知道我这种人,要费多大力气才能站在你身边,可是我总算是做到了。

但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又觉得特难受。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努力了这么多,以为改变了什么,但是我们之间跟大学时候其实没多少差别。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根本不是为了向前走,而是拼命地维持住原地踏步的步伐而已。

天泽,这两年,做了这么多,我真的已经精疲力尽了。可这种踏步,你还想维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一直都没敢抬起头去看他一眼,只是不停地掰着手里的吐司。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盘子里的吐司已经碎成了渣,一点都没下手的余地了,我只好把手伸向那瓶牛奶。

我把牛奶拿在手里,想要打开瓶盖。这时候,李天泽终于开了口,又低又沙哑的一句,传到我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他说马嘉祺,我要结婚了。

我甚至来不及消化他话里的意思,手已经突然软掉。牛奶瓶顺势摔到了地下。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那声脆响简直震耳欲聋,让我的心脏也猛地收缩得发疼。

白色的液体跟玻璃渣四溅,空气中瞬间冲满了甜腥的气味。

我还是没有抬头,自己抽了一张纸擦着手背溅上的牛奶,用力地擦,好像那不是牛奶而是硫酸。

“跟谁?”我竭力维持平静,但是声音还是有些不稳。

“老家的一姑娘,长得一般,但挺纯,”他顿了顿,道,“我妈喜欢。”

“什么时候决定的?”

“家里早都在准备。上次放假回去见了几面,姑娘对我特中意。我也不小了,我爸一直催,昨天,我就应下了。”

“为什么?”我手上动作停不下来,皮肤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就因为你觉得我跟向南有什么?”

“别傻了。”李天泽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他长长叹了口气,才继续说:“我们家这一辈就我一个男的,考上大学以后,一大家子都指着我出息呢。这些你都知道。

前几个月我妈得病了,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好了之后人立马老了一截。出院的时候,她絮絮叨叨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我这么个儿子,这儿没人不羡慕她。她说她算是完满了,要是能在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子,她咽气都合不拢嘴。我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现在她老了,你说我能怎么着呢,马嘉祺?

再说上次,你跟我回老家玩儿,出手阔得不行,你以为这么就能跟我爸妈,跟我妈旁边的人关系?你知不知道后来我爸给我说过多少次,你离那少爷远点儿,家里都说你靠着人家在城里混。咱家不缺钱,不用你这么巴结。你听听,如果我跟你在一块儿了,比这更难听的话还有呢。”

家庭,是一个人的宿命。

“马嘉祺,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原地踏步么?因为我们面前,根本没有路可以走。”

说完这句话,李天泽握住了我的手腕,止住我机械的动作。

“别擦了,够疼了。”

确实够疼了。我木木地停下来,这才敢抬起眼睛看向他。

“马嘉祺,海洋馆的工作太辛苦了,我挺舍不得你的。现在我们也疯够了,过几天,你就递辞呈,回你爸公司去吧。”

  
听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脚下是黏腻的东西,四周是刺鼻的气体,面前都是面包渣,桌子上一片杂乱,身旁的人颓丧邋遢,这个世界好像正在向我呈现出它最糜烂的样子,让我无处下手,无从驻目。

我像被自己逼到了绝境,才想起找一找周围可以拉的绳索,就在这时向南出现在了我脑海里。他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想到他,我握紧了李天泽的手,重重地说:“你敢不敢跟我赌,如果我能说服我爸,你就取消婚约。我们一起为我们两个的以后想办法,行不行?”

李天泽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像是疲惫多时的样子:“马嘉祺,别傻了。”

“我说真的,”我的眼睛有点热,“如果我连这个都办到了,你还退缩的话,你李天泽就是孬种。”

李天泽松开了我的手,靠在沙发上,半晌才说了句:“好。”

我没再说话,自顾自穿好了外套,站起来向出走去。

他起身送我。

一路无言,到门口的时候,我正要转身告别,他突然很用力地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的体温从后面熨过来,突如其来的温热几乎令我无可适从。他把头深深埋在我颈间,浓郁的烟草气味就传过来,像是某种刺激人神经的烈性毒药。

几乎在他抱住我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就这么僵立着,看着面前半开的门,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只要我再踏出一步,就永远也无法再回到这里。

12.

我原本想要先给老魔头打电话确认一下向南的法术效果,但是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自己去说。我想我一直都是缺少勇气的,李天泽也是。现在既然我们走出了这一步,那就不能再畏畏缩缩。如果我不敢去面对老魔头,那我凭什么要他去面对他年迈的父母?

但是真等到我走到家门口,看见那个鲜红色的门铃,我当时就怂了。

我在别墅门口呆呆站着,脑子里天人交战。一边是李天泽的话,一边又是老魔头那张总是严肃的脸。

门突然打了开来。

是老魔头,正边打着电话边系着西装最后一颗扣子,一看就知道是要出去谈生意。他猛地在门口看见我,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也没停下电话,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进门,便自顾自地向前走。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讪讪地站在原地,任他与我擦肩,听他边走边说:“这次欧洲的项目非常重要,一定要拿下……我都亲自去交涉,你们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是,晚上的飞机,我走之后……”

听见这句话,我才心想不能再这么拖下去,脑子一热,转过身去叫道:“爸!我有事要跟你说!”

老魔头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不耐地看我一眼,对着电话道:“你等等。”然后捂着电话快速说:“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要钱的话去找你妈。”说罢,不等我回应,就转身继续打起了电话向前走。

眼见着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他不远处,我在后面捏着拳头壮了壮胆,猛地喊出口:“爸,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老魔头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并没有理会我,径自朝着车子走去。

见他满不在乎的反应,我猛地松了口气,刚才绷紧的全身一下子放松,好像刚刚经历过什么酷刑一样。

正当我想要在已经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的时候,老魔头却停住了脚步,像是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我尚未成形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睁睁地看着老魔头挂了电话转过身来。

“这次欧洲我不去了。”隐约,好像有这么一句话传到我耳朵里。

还伴随着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的另一句话——

“完了。”

13.

老魔头阴着脸,一言不发地与我一起回到房子里。我一路紧攥着手指,垂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呆呆地跟着面前人的步伐,像是很多年前一样。

我盯着老魔头的鞋子,看见它们在沙发前停下来,又转过来鞋尖朝我。

我自觉地跪了下来。

那边传来一声叹息,我的心就一下子缩成一团。

“把头抬起来。”老魔头的声音冰冷。

我没敢动,就一直捏着手指往地下看,向南那一指头戳进我心里的“法术”早已不知到那里去了。

“小子,你是我马家的儿子,别给老子像个娘们一样,抬头!”老魔头的声音压着怒气,虽然还不算激动,但明显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内心虽然怂,表面上却还是稳得住,咬着牙不说话,脸上表情僵硬。

“你告诉我,小子,你这是跟谁学的?”老魔头瞪着我说。

“没人教过我,生下来就这……”我这句话没说完,就挨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挺狠,头晕眩不说,嘴里也有了血腥味。

“老子没生过你这种狗东西!”老魔头猛地吼出了声。他双目圆睁地看着我,简直暴跳如雷。他这句话吼的声音大,话一出口,脸都气红了。

老魔头没见过我这副样子,这时候看见我竟然还不屈服,站起来就又想要对我拳脚相加。我吓得一闭眼,却听见那边响起脚步声。再睁眼就看见我妈正拉着老魔头的胳膊不让他下手。

“老不死的你干什么?!什么大事这么打孩子!”她看见我的脸,一时间也气得不轻,声音都变了调。

老魔头甩着她的胳膊,一边还作势要对我动手,指着我大喊:“什么大事?你问问你的好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或许是因为有我妈在撑腰,我瞬间就有了勇气,终于捏着手指说出来:“我没错!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你凭
什么说我不对?!”

眼见着老魔头要动脚踢过来,我妈拼命拦着他,一跺脚:“小祖宗,你就认个错……”

老魔头眉头皱得死紧,声音又恼怒地扬起来:“好,马嘉祺,老子还没到快进棺材的时候,你就受不了了是不是?”他深深吸一口气,道,“自你生下来,老子自己累死累活就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你大了,老子给你的东西你都觉得天经地义,对你一点不好你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老魔头第一次跟我说这种话。这些话字字都像刀子刻在我身上,让我一下子没了立场,只剩下任性的坚持。绝望跟委屈混合起来,复杂的情绪令我无可适从,几乎要哭出来。而我妈本来就多愁善感,这时候见了这场面更加绷不住,已经抽抽搭搭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爸,对不起,”在我妈的抽泣声跟老魔头的喘息声里,我的声音显得孱弱而无力,“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求求你开明一点,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儿子虽然什么都不会,但给你蒙羞的事儿我一件没干过,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这份感情不比任何男女间的低劣,为什么你不能理解我一回呢?”

这时老魔头的眼睛也湿了,威严却丝毫不减,语气硬得吓人:“什么感情,都是狗屁!”他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允许你走上这条路,这是为你好。”

我妈这时方懂了老魔头动怒的理由,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没了言语。整个世界随之安静了。

“爸……”我的脸生疼,口腔内全是血腥味,让我晕眩得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明天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精神科,国内治不好去国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逐渐恢复平稳,坚定地说道。

“我没病!”我的语调几近绝望。

“这个月结婚,我给你物色新娘。”又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在我听来,这成了李天泽宣布自己婚事后又一个晴天霹雳。

我知道,老魔头说到做到,而他要做的事,我反抗不了。

他说你知不知道命是什么?就是我们之间明明只有一厘之隔,却偏偏都寸步难行。

他说,那天在珠峰上你不该握我的手,让我以为那列永不分离的火车真的会来。

——其实我也曾经以为我们终会有并肩携手走在阳光下的一天。

可是李天泽,为什么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13.

我几乎是以死相逼才能从家门里出来,走的时候我妈还在哭,老魔头从身后喊话:“我最多给你半月时间,你把事情都处理干净,否则我不保证不会插手。”

一路茫茫然地回到家,直到开了门,看见桌上放的日记本,我才突然想起来还有向南的存在。

才想起,原来是因为他给我的胆子,我才敢去打那场注定要失败的仗。

我想叫他,问说好的法术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实现,可是终于没能开口——环顾四周,向南已经消失了。他走了,一点曾经来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四处游荡,甚至开始怀疑向南这个人的存在。他到底真的是出现在我海底的人鱼,还是只是我在不甘现状又没有勇气改变的情况下幻想出来的使者。我骤然开始害怕,害怕很多东西。如果说在李天泽向我宣布他的婚事时我还有向南这一根最后的稻草,那么现在,我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无望的沼泽。

我突然很想念我作为向横的日子,只要躺在病床上,屏住呼吸装死就行。偶尔在学校里晃荡,跟个痞子似的。说不定他真的有个弟弟叫向南,但那部剧被腰斩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向南。

到了傍晚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聒噪的铃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从来没那么害怕那会是李天泽的电话。所幸当我胆战心惊地把手机拿过来的时候,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我松了口气,接起电话,那边第一句话就是:“请问向先生是不是在您那里?”

我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弯,又看了一遍那号码,确定那是个正常的手机号后,才诚实地答道:“他已经走了。”

“真的么?”那边下意识这样质疑了一下,后又觉得失礼,语气缓和了些,道,“马先生,我们希望向先生没有对您造成太大的困扰。毕竟他的精神状况……您也看到了,他一个人在外会很危险,所以我们冒昧问一下,他确实已经离开了么?情况如何?您是否知道他去了……”

“你是谁?”听着这些话,我只觉得摸不着头脑。顾不得礼貌,我打断了那人的话问道。

“哦,抱歉,是我失礼了,”那边于是彬彬有礼道,“这里是精神疗养院,向先生是我们长期治疗的病人,前些日子趁着散步的时候逃了出去。我们一直都在找他,没想到他来了海滨。我也是看到报纸才联系到你们馆,然后找到您的联系方式。”

“哦,向先生他的腿曾经受过伤,最近才恢复行走能力。——对了,他还会腹语。”

听着那边的讲述,我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们面对满世界的荆棘,捂住眼睛骗自己会有办法无恙穿过,却还是被硬生生拉下了手。于是看见面前原来,真的没有路可以走。

14.

我和那个自称精神病医师的人约在一家茶楼。一见面,也没有更多的寒暄,他开始问我向南的事。他怎么出现,状况如何,做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这些问题我都一五一十答了,而他不时在本子上纪录着。说到最后,他的问题都问完了,就把关于向南怎么想方设法地溜进了水族馆的那片浅海的调查结果也讲给了我,气氛就此沉默了下来。

大概是看我心情不怎么好,他想要告别。这时候我终于发了话: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些问题?”

“不好意思,病人的隐私……”医生做出了为难的样子,这句话却在我拿出装着厚厚一叠人民币的信封之后停了下来。

我把半开的信封推给他:“我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他的事。反正以后我也不会机会再见他,大夫你就行个方便。”

托老魔头的福,我知道了钱是一种很好用的东西。

医生并没有多少犹豫,就接过了那个信封。

“把你知道的都讲给我听吧。”

15.

向南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时候,女人第二次有了当年站在德克萨斯的飓风前的感觉。她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的手指一直抚弄着颈上的十字架,这样静默许久。

我问你,向南,你知不知道,同性相恋是不会被主宽恕的?而不被主宽恕的东西,亦是不被你母亲,我宽恕的。何况他是你的哥哥。

我知道。

向横是我继父的儿子。

倔性子的女人转过了头去,夹着香烟的手终于放下。

所以,你是已经决定好了么?

那边缄默良久,而女人没有妥协。这些年,为了保护自己,她体内冷漠已凝冻成形。若非骨子里这冷酷又坚决的劲头,她亦不可能一个人归国直至走到现在。即便对着一度是自己精神支柱的孩子,她也不会收起坚厉的外壳。

向横发生的情况大抵是差不多的。跟父亲决裂,被威胁要断绝来往。他跟向南的事传了出去,同事们也开始指指点点,眼光异样起来。终于有一天老板叫他注意作风问题,他没能忍住顶了嘴:“原来您包养的那小三儿都不叫作风问题,我跟我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败坏社会风气了?”

一冲动,工作也就这么丢了。

但即便如此,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向南搬进了向横租住的房子,两人节省地花着少得可怜的存款一起找工作,那些共同生活的清苦时光,每一秒都是快乐的顶点。

他们一起养花,养鱼,一起为茶米油盐精打细算,四处找工作,时不时地给彼此一个廉价却甜蜜至极的惊喜。

人真的是奇怪的生物。两个本来都昏暗平庸的生命碰撞,却能产生比星空还要灿烂的火花,两个特定的人一旦相遇,竟能让彼此的生活都绽放出意想不到的光彩。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向南都在想,命运这回给的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与此同时却又想要更多一些,再多一些。

这个社会或许容不下,世界到处都是恶意,但是再艰难的日子他们也能过成节日。

这种节日终止于那一天,一辆失控的卡车。眼见着向横就要被撞上的时候,向南拼尽全力扑了上去。

明黄色的车灯闪烁。血色弥漫整个世界。

向横的一声叫喊堵在喉头,坐在地上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如何发声,反应过来的时候肇事的车辆已经逃逸。陆陆续续有人围了上来,无措的年轻男子这才疯了一样扑上去,颤抖着手抱起地上满身是血的爱人,从喉中挤出怪异的声音,无措地对着周围的人哭喊:

你们救救……救救他,他在流血……求求你们……谁能帮我……救救他……

早已有人报了警,救护车也没有来晚。

医院急救,命是保住了,可肇事司机逃逸,后续的治疗需要的高昂费用岂是向横能负担得起的。况且医生冷冷地说了,如果不交费,耽误了治疗,他重伤的腿可是保不住了。

向横只得去找向南的母亲。

女人知道自己儿子的状况之时,心里恨不得将面前这憔悴的人拆吞入腹,可多年练就的沉稳淡定还是让她表面平静了下来。

你造就的灾难,要我来收拾么?

女人端端地坐着,倨傲而冷淡。

向横没有料到会有母亲会这样漠视自己儿子的生死,一腔悲怒也被女人无谓的态度险险浇熄,只能强按着无望急迫之感低下了头,语气低哑:

我知道我们让您不开心,可人命不是儿戏。以后我可以还您钱,求您发发慈悲。”

女人背对着他,手指早已攥得发白,态度却还是坚硬得可怕。

远好于与你过罪孽的一生,离开他吧。

她这么一字字地说道。

舍得么?其实是不舍得的,那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绊。可正因如此,她决不能放任。而且她是个精明的商人,她懂得怎样让竞争对手放手。

她也成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了年轻男子沙哑的声音,说既然这样,只要向南安然无恙,我说到做到,您放心。

无从得知这个人是如何情绪。他大概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门,走下了台阶,又一路表情麻木地回到医院,一步一步静静穿过有着刺鼻药味的走廊,坐在病床之前,看着沉睡的人苍白的脸,像初见时一样握住那人的手,眼泪这才决堤而下。

有多少话想说,却一句也没能说出口。又或是,像从前的多少个夜晚一样,对着他喋喋不休地说上个大半夜,假装他还在旁静静地听着,自说自话地又哭又笑,想要将这辈子想对他说的都说完。

看见熟悉的脸之后便有了一点欢欣。随即虚弱地带着委屈开口,我伤得重不重?还以为会死的。

不重。向横摇着头,边笑便流眼泪,就是腿断了,两条腿都断了。你一定要在医院好好养伤,坚持配合医生治疗。我要出去赚钱,等你好了,我就接你走。

向南愣了愣,随即努力撑出笑容来,说别哭,我都听你的。

向横于是俯下身去吻他的爱人,像他第一次做的那样。

于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16.

我还是决定去找李天泽。事到如今我也还在期盼一切都还能有个转机,最起码我要亲口告诉他,我第一次在老魔头面前站了起来的原因是为了他。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到了下午,直接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向南的故事,想起故事里那个孤身远渡重洋的人。我似乎和他一起走着,我们慢慢地出了门,走下了台阶,又一路表情麻木地穿过条条街道,一步一步静静穿过有着淡淡潮气的走廊,拾阶而上,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

那个导演说的没错,我把向横演活了。

那扇熟悉的门。那天我站在里面看着它的时候就有种莫名的感觉,只要我再踏出一步,就永远也无法再回到这里。

我站在门口很久很久,在狭小而空荡的楼梯间踱步。从墙的高处方方小小的窗看出去,是一块窄窄的被囚困的天,碧蓝碧蓝。我明明告诉过自己要乐观而有信心,可这时候却忍不住想,这次,我可能真的再也无法回来了。

我敲了门。过了一小会儿,门旁传来一阵窸窣,我知道是李天泽在透过猫眼看我,就勉强对着那个小小的孔笑了笑。

门过了一会才打开,那人很快地闪了出来。他手里拿了一管药膏,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才皱着眉头看向我。他的脸色有点憔悴,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结婚的事真的太忙。

“怎么搞的,”盯着我红肿的脸,他压着声音说,“你还真的去挑战你爸,有病吧你!”说罢,也不等我反应,就拽着我要给我上药。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他摆弄。他的手指沾着凉凉的透明药膏涂在我的伤口上,小心翼翼的,一点也没有弄痛我。

“我家里人在里面呢,就不让你进去了。”李天泽边涂边说,“你这样子也见不了人。”

我答了声嗯。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我突然又有了想要吻他的念头。这样想着,我抬了抬下巴向他的嘴唇凑过去。

李天泽一怔,却没有闪开,只是僵僵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几乎以为我要成功。在我离他近得几乎能感到他鼻息的时候,他却像是突然回过了神来,手推在我肩膀上阻住了我。

“别闹。”他垂了垂眼,密长的睫毛一下把情绪都收在眼底。

“我十五号结婚,你来吗。”

我不说话。他继续说。

“你爸给我打电话了。”

“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我转开眼,靠在了墙上。

“哪有过不下去的日子呢,大少爷,”李天泽也靠在了我旁边,和我一起看着那片被狭窄的小窗子困住的蓝天,喃喃道,“人这一辈子,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以前总是被宠着惯着,难免不舒服,但是你总要习惯,不然以后怎么办呢,”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像是叹息一般,“没有我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天泽却微微振奋了精神,直起了身子来,说:“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散步了,去走走吧。”

“好。”

听见这句话,李天泽突然牵住了我的手,而且极亲热地扣住了我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凉,掌心却温热,这种热度骤然传到我的掌心,让我心脏都暂停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拉我的手,我怔怔地看向他,于是他笑了笑:“闭上眼睛,我给你当导盲犬,就可以这样走在街上了。”

我鼻子有些酸,听了这话,就闭上眼睛,任他带着我往前走。

我们下了楼梯,一出大门,就立马被温热的阳光包围。我看不到东西,嗅觉灵敏起来,甚至能闻得到阳光的气味,那种暖暖的,带着一点慵懒的味道。

突然想,可能我一直是这样,也只能这样,走在温暖的太阳底下,又走在无边的黑暗里。

李天泽清清嗓子,开口为我描述周围的场景:“现在我们走在桐树街上。还是和原来一样,我的左手边就是齐阿姨的早餐店,现在里面没什么人,阿姨在打盹。……现在是那两个我们公认品味奇差的大服装店。街上人不多不少,偶尔有人看你,眼里带着同情。他们不知道真相,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闻到香樟树的味道了么?我们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都要说,种的明明是香樟树,为什么要叫桐树街?可是很多很多人反而因为这条街的名字永远把香樟当成桐树。呵,很奇怪吧。

接下来,啊,糕点屋,你闻,焙烤的味道。今天的吐司好像已经卖完了。然后是情人最多的咖啡店,那些情侣,他们笑得好开心。每次我路过这里都会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

李天泽就这么不知疲倦絮絮叨叨地说着,把他的所见都用一种平静又前所未有地有些微抒情的语气讲给我。

我一直期盼着要和他牵着手走在阳光下,那天气大概就应该是像现在这样,晴朗温和,平淡无奇。耳边是俗世的喧嚣嘈杂,心情却平静安稳。这时我的胸腔充斥着一种分不清是快乐还是绝望的情绪,像是潮水一遍遍地涌起落下。

我希望这段时间永远也不要结束。可是过了很久之后,大概是太阳落山之后的一个小时,李天泽终究还是放缓了脚步,低声说了句:“就到这里吧。”

我没有回答,还是牵着他向前走,像很久以前一样轻声念道:“ You’re waiting for a train,a train that will take you far away.You know where you hope it will take you,but you don't know for sure,but it dosen't matter,now tell me why——”

“Cause we will be together.”他轻轻地接了下一句。

李天泽的嗓子已经有些哑。说完这句,他把我的手松了开来。我整个人也就随着那只手的撤去被彻底掏空。

我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几条昏晦的大街。这时候暮色已经降临,我们将要各自选择不同方向的十字路口车鸣鼎沸。我才望入他眼里,路灯就在这时突然全部亮了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正式降临了。

我知道这次我们是真的结束了。

我原本以为这种万念俱灰的情况之下我已经绝望到坦然,没想到这时候还是有一种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

“再见。”这话终究从他的口里说了出来。夜风吹动他的头发,让我想起他第一次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们都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那么快乐。

“再见。”我笑着说道。

我竟然没有再反抗或争取什么,他也没有嘱咐或表白。虽然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可好像都宁愿将那些话都封在心底,永远都那么小心翼翼地藏着。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同时移动了脚步,就此擦肩。


17.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转回身去叫他:“天泽!”

他于是转过身来。

“突然想起来有很重要的话忘了讲,”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好不容易扯起了嘴角,喉咙却哽哽的,“虽然这句话挺矫情,但是不说又总觉得少了什么……”我顿了顿,说道,“李天泽,我爱你。”

听见这句话,李天泽皱着眉头笑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路,像是自嘲般夸张地笑了几声,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我,轻声说道,“我也爱你。”

我知道他一直想要潇洒地结束这一切,假装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能屈能伸的成功者,而不是被迫放弃坚持的可怜人。可是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看着他在霓虹与车灯之间大步地向前走,努力高昂着头做出无畏的姿态,可我知道他在哭,边走边哭。并没有多少人看他。这个城市有的是人蹒跚在夜色中,边走边哭。只是今夜碰巧一向坚强的李天泽也加入了这队伍罢了。

而这,就是我脑海里贮存的,关于他的,最后的画面。


18.

我给房东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不再需要租他的房子,然后再给司机打电话要他来接我。

在司机来之前,我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走,一遍遍地抚摸与注视这里的一切。这是承载了我生活的地方。

我这辈子只过过两年靠自己双手过活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体会了很多未曾体会过的事,看到很多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每天辛苦劳动,得到的钱也只够我省吃俭用,但我很少向家里伸手。每当我想要给李天泽买个礼物,就需要加班跟节省很久。

我不会说相对于从前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生活,我真的偏爱这种苦日子。可唯一能确定的是,为了每天和李天泽一起走在下班的路上的那些时光,我什么好生活都能放弃。当我看到他的笑容的时候,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惜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到了门口。我让他帮忙把很多东西都搬上了车,然后自己坐在副座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灯光。时间过得很快,在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家。

我认真地走过这些熟悉的地方,在和司机告别的时候第一次说了谢谢。

这天阳光很好,空气清新。我一个人缓缓走在路上,看来往的行人跟车辆,走到海滩的时候,在一个露天的咖啡店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个有着好看的大眼睛的人就坐在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对面,正在给他讲些什么,而后者则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像前些日子的我一样。

我知道向南找到了新的倾诉者,一个像我一样,像我们一样的人。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受到,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凡人,不论贫穷富贵美丽丑陋,可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因为不被理解的原因被隔绝,被逼至死角。我以为悲剧到我为止,可实际上我也只是所有悲剧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谁知道向南会这样游荡多久,又究竟会遇到多少个像我这样的故事?而这种悲剧什么时候时候才能停止?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就看到了满世界的白色。虽然我闻得到刺鼻的药味,可说来可笑,我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是一个教堂,而我们都穿着白色的礼服站在神父的面前,要为对方戴上戒指。我甚至能感受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快乐,带着阳光下海水味道的香气。

我想起了李天泽。我多想告诉他,我很想跟他再等那一列永不分离的火车,我还有许多事想和他一起做,我们甚至从未像向南与他的爱人一样,有过一间阳台上养满花草的小房子。为此,我真的拼命地努力过,可是我终究太孱弱。我们都太孱弱。

我站了起来,眯眼看向不远处绵延的海岸线,以及似乎埋藏着无穷的谜与秘密的蔚蓝色的大海,这个故事开始并即将结束于的地方。

这一天天很晴,海水很清,阳光照下来,海里的颜色是……由浅蓝到深蓝。

那一天,深海暗涌。

我于是迎着阳光,闭上眼睛,义无反顾地朝着前方走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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